当前位置: 菊花 >> 菊花分布 >> 英雄与文人,运去英雄要转型
以市场经济安身
在文化江山立命
文丨刘刚
原文刊于《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鹅湖之会南宋时期,一个王朝史观里并不起眼的地名竟然脱颖而出了。此前江南形胜,但闻金陵风月,钱塘繁华,越女吴娃……谁还知有鹅湖?
若问鹅湖何在?就在武夷山下,闽、浙、赣的交界处,卧于山野,虽有官道往来,有驿站相连,却不如鄱阳湖,吴头楚尾,可以周郎用兵,不如太湖,形似金元宝,产出花石纲,但它却是一条学脉通达的山道,是一个思想中转的驿站,中国学术思想到此峰回路转,转出“柳暗花明又一村”。
北宋沦陷,学术南渡,关中、伊洛之学渐歇,而有闽、浙和江西之学兴代。如果说晋人南渡,从庐山到会稽山,从白莲结社到兰亭雅集,“人与山川相映发”,开启南朝文艺复兴。那么,宋人南渡,则于庐山和会稽山之外,又有武夷山参与进来,而有鹅湖之会。中国学术之脉,此伏彼起,因思想者而绵延不绝。
鹅湖之会,是中国思想史上一重大事件,中国文化转型的一个重要标志。
鹅湖之会有两次,第一次由浙江吕祖谦发起,江西陆九渊兄弟和闽学朱熹相约于鹅湖,那一次,是一场理性的聚会,人称“思想有约”,有思必有辨,那次相会果然留下“朱陆之辨”。还有一次鹅湖之会,也是由浙人陈亮发起,由归隐江西上饶瓢泉山庄的辛弃疾做东,邀了朱熹一起来,可朱熹借故没来。何故之有?曰:菊花菜。朱熹说,眼下,菊花菜熟了,就得赶在这个时令吃。以故不能赴英雄之约。
稼翁也许是富翁“稼翁”何许人也?辛弃疾是也。辛自号“稼轩”,人多称“稼翁”。
“稼轩”何谓也?是辛弃疾在上饶的带湖山庄之别名,有请时贤洪迈作《稼轩记》以名之。
据说,朱熹到过带湖山庄,那时尚未完工,他没有通知辛弃疾,却把他的观感告诉了陈亮,陈亮在《龙川文集》卷二一中说:“见元晦说,潜入去看,以为耳目所未曾睹。此老必不妄言。”
那“元晦”,便是晦翁朱熹了,晦翁“潜入”,非偷窥,非暗查,何以连个招呼都没打?这在陈亮看来,就有点不像老朋友了,一个“潜”字,暗含了春秋笔法。朱熹究竟对陈亮说了什么?陈亮没有多说,只一句“以为耳目所未曾睹”,这就够了。朱熹虽老夫子,却非刘姥姥,大观园还是见过的,连朱熹都看得瞠目结舌,想必比大观园还大。对于朱熹所言,陈亮一贯抱着“不可全听,但要全信”的态度,因为“此老必不妄言”。所以,陈亮以此函告稼翁辛氏,劝他别搞那么大,也不要那么豪华,既然号称“稼轩”,就得有个“稼轩”的样子,向陶渊明学习,有个东篱采菊就行,勿以大观园方式。
看来,中国传统文化无非造就了两个园子而已:一个是桃花园,一个是大观园。而宋人向往者,是二园结合,既要表达自我归隐之意,还要能够聚族而居,既要自由自在,还要能够自给自足,他们想要在这样的文化江山里,不光为自己,更要为家族,寻个安身立命之处,此为宋人“求田问舍”的深意。
“稼轩”有多大?好在稼翁请大学士洪迈写过一篇《稼轩记》,约略可知。《稼轩记》开篇就说“国家行在武林”,那时“国家”非民族国家,亦非民权国家,而是王权国家,王权所在即为“国家”,故而有“行在武林”一说。“武林”,也就是南宋都城临安了。而“广信”即信州,为今日上饶地区,离“国家”最近,车船来往,像蜜蜂一样,士大夫多在此择地而居。
洪迈所言,符合房地产两原则:第一是地点。第二还是地点。洪迈又记道:城北里余,有旷地,三面靠城,澄湖如带。其范围,纵一千二百三十尺,横八百三十尺,地势高而平,宜筑庐以居,前此来观者,皆莫识其处,天作地藏,大概要选人吧。
非但人择地,地也要选择人的,济南辛侯最后至此,却人与风土相映发,遂进入此土,筑室百楹,不过占地十分之四,又将左边荒地辟作稻田泱泱,以为归耕去处,且筑室号“稼轩”,在田边立亭称“植杖”,如同拿着农具到此歇脚。东冈,西坡,北舍,南麓,皆以“青径款竹扉,锦路行海棠”相连,山上有楼,树下有室,信步有亭,涤砚有渚,都规划好了,待以时日,就等着完工。然后,绘图给洪迈,告诉他说“吾甚爱吾轩,为吾记”。
由此看来,“稼轩”确实很大,大约亩,可以聚族而居了。但还不够,因为稼翁自叹“吾庐小”。于是,他接着在上饶铅山期思渡又搞了个“瓢泉别墅”。期思渡,是信江边上一渡口,渡口西面,三面环水,有人说,民国初年,此处尚有成片屋宇古宅,今已不存,应为辛氏故里,傍水依山,山不高。瓢泉出于东坡,泉小而浅,若嵌石中,水不盈尺,所以名之“瓢泉”,因“其形似瓢”,容之有限,暗示了“弱水三千,但取一瓢”之意趣。有人来,辛弃疾总劝饮,且不吝赞美:绕齿冰霜,满怀芳乳,先生饮罢。”
朱熹、陈亮土生土长,宦游,也就带个家室,不至于徙族而居,而由山东衣冠南渡之人则必须携家带口。大与小,是相对而言的,以一家一户言之,哪怕是大户,那也够大,若以一族言之,那就“吾庐小”了。
陈、朱习惯于从一介书生和一个公务员的立场来看财务问题,看得稼翁俨然若大富翁,他们想当然认为,一个读书人,要那么大的地产和那么多的宅子干什么?如果是办个书院什么的,他们就能理解了。若以办书院为由请朱熹来,必来,若以谈兵为由,朱子便是个晦翁——令人晦气的老头。
稼翁本来是英雄陈亮谈兵,正在兴头上,居然要“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
一个从来就没有带过兵,没有打过仗,连士兵都没做过的书生,竟然那么热衷于谈兵,谈得意气风发,一往无前,他凭什么?就凭着一腔肝胆,两袖乾坤,几卷史书,就敢自话自说?
朱熹主张北伐,虽然与陈亮一致,但对陈亮自弹自唱的谈兵很不以为然,说他读史读多了,读坏了心术,就知道打来打去,把个“王霸义利”颠来倒去,纠缠不清,为此他们经常争论。
这一回,朱熹可不想顶风冒雪,来回赶路,来跟他辩论什么“王霸义利”,谈什么兵家战略。朱熹当年可是欣然“思想有约”,与陆氏兄弟作“朱陆之辨”的。看来朱熹交友,尚有分别心。他看重的,是做人和做学问的根本原理,而非动辄以史为鉴、以经世致用为口头禅的书生谈兵、议政。他和陆氏兄弟讨论的,就是他要去面对和解决的根本问题,虽然看法不一,却有共同话题,而他之于辛、陈则正相反。此二人者,有豪杰气概,有英雄情结,但“醉里挑灯看剑”之类,与他标榜的圣人气象迥异。
当年,辛弃疾就任于福建时,每一次往来于闽赣道上、武夷山中,都要专程去拜会朱熹。那时,朱熹在建阳考亭,辛弃疾先后前往四次。首次问政,朱熹即以“临民以宽,待士以礼,驭吏从严”与他对答。此乃真言,可与孔子说的“足食足兵”并举,一为国策,一为民治,基于社会分层——“临民、待士、驭吏”,而分别治以“宽、礼、严”。“宽”是针对辛氏往昔而言,劝其勿以军法治闽,辛弃疾听后欣然。
昔时,辛弃疾治赣时,曾以军政“临民”,自定诛戮,擅言杀伐,那时,朱熹也在,非但耳闻,且以目睹,致使赣人陆九渊愤然斥辛弃疾为“自用之果,反害正理”,责其军法干政,坏了文治规矩。另有赣人周必大,也是朱熹之友,看不惯辛的铁腕,尤忌其擅杀,有人对周必大说:“幼安帅材,何不用之”?周云:不然,凡幼安所杀人命,每一笔账,史官都会算到我头上。此乃文人政治与军人政治不同,笔杆子与刀把子有别。
辛弃疾乃军人,难免刀把子挂帅,辛弃疾为诗人,难得一腔浪漫情怀,合二为一,则颇显英雄气概。但你再怎么英雄气概,也不能破了宋代文人政治的底线,否则就有军人干政,或为军阀的危险。
有宋一代,实有二患,一为边患,是异族入侵;一为内患,恐生军阀。对朝廷而言,边患不过割地纳款,而内患则有可能重演黄袍加身,更迭政权。故二患相较,朝廷尤以内患为甚。
辛氏南渡,自觉不自觉,都要面临两个转变:一是由北人向南人转变,一是从军人向文人转变。当其南渡,赤手领五十骑,缚取叛贼于敌营五万军中,一路凯旋而归时,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啊!一如洪迈《稼轩记》所言:“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当其南渡之后,面临转型之际,时人皆以南人的代表“彼周公瑾、谢安石事业”为标准,期待“侯固饶为之”。然周郎、谢安二人,均有功于东南一隅,却无关于中原大局,反倒不如北伐的桓温、刘裕。桓、刘矢志北伐为朝廷所忌,周、谢南朝风流却又并非辛弃疾所想要的,其志未遂,故自我流放,自号“稼翁”,自选了一个陶渊明似的转型版本。
运去英雄要转型。而岳飞只有“还我河山”一根筋,如果岳飞也能转型做个“稼翁”,也有空借着酒劲发发“醉里挑灯看剑”的牢骚,而非满脑子“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他也就不至于那么惨死了。
岳为前车之覆,辛作后车之鉴,一腔英雄热血,无战场可用,于官场无用,只好回到自我的江山——“稼轩”,化作诗酒风流,在文明的本体上耕读,做个文化江山的主人翁——“稼翁”。
英雄就是英雄的事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英雄气概与圣人气象犯冲时,常落下风。儒家伦理精神培养的是君子,君子风范同英雄气质是有区别的,人们已经习惯于用君子的标准来要求英雄,把英雄也要纳入儒家“内圣外王”的道德圣化系列中,其实,圣化之中最痛苦的便是英雄。所谓“英雄”,多有神话基因和自发的酒神精神,难入君子伦理的规矩方圆。
《智囊》里有一则故事,虽难辨真假,但从中能略见“英雄”行色之一斑。南宋时,辛弃疾流寓江南,豪侠之气未除。一天,陈亮骑马来拜访他,过小桥,引马三跃,马三退,陈亮拔剑怒斩马首,豪甚!辛倚楼观之,大惊异,正要问陈亮,陈已及门,遂与定交。十余年后,辛弃疾率军主驻扎淮水,陈亮又到军营来访,相与谈天下事。辛酒酣,放言:钱塘非帝王所居。倘断牛头山,天下无援兵;若决西湖水,满城皆鱼鳖。饮罢,倒头便睡去。陈亮夜思:辛弃疾寡言少语,因酒误发,若醒而悟,必杀我灭口。于是,连夜盗马而逃。辛醒来,知陈亮夜遁,大惊。其后,陈亮函至,重提酒后所言,并借十万缗,辛弃疾如数皆焉,不敢有误。
此类行径,若小说家言,似曹孟德之流,与其以“君子小人”谓之,而毋宁说“英雄就是英雄的事”。英雄行事,但凭血性,为所欲为,而无所顾忌,虽然都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手段和方式,每人各有不同,不是几个规矩就可以方圆,几条戒律就能束缚的。他不是安于道德规范的顺从者,而是超越者;不是宜于政治体制的适应者,而是突破者。英雄之所以为英雄,就在于超越和突破。
可中国君子,多半就用道德规范和体制化的要求,来衡量英雄的超越和突破。只要用道德和政治的尺子量一量,就能断定,英雄其实是自发的非主义者,非道德,非政治,眼里只有目标,手上尽是手段,一旦起动了,便不问是非,只论成败,端的是所向披靡,没遮拦的一往无前。到了“醉里挑灯看剑”时,那已是英雄末路,要面临转型了,“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是为“沉郁”一下心境。
陈亮的英雄主义,来自纸上谈兵,也就是个笔杆子英雄,而辛弃疾则是个货真价实的刀把子;陈亮斩马首,还只是个风影传说,而辛弃疾杀人,则有口皆碑。谏官王蔺,曾弹劾辛氏“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这一说法,让我们想起晚清那位曾国藩的弟弟曾老九,据说,左宗棠问他如何克敌,他回答了八个字,那就是“挥金如土,杀人如麻”。左氏听了,大笑说:怪不得我说老九要比哥哥强。
然而,战场上克敌的法宝,到了官场上却成了致命的软肋,辛弃疾一生得失皆因杀。
谏官所言非虚,当年辛氏在江西“节制诸军,讨捕茶寇”时,寇受招安,辛仍斩立决,全部处死,一个不留。如此不讲政治,连宋孝宗都难受,虽说“兵不厌诈”,但“人无信不立”还是做人的底线,故事成而人败。若以儒家伦理论人,辛弃疾不是君子,即为小人,儒家哪里懂得“英雄就是英雄的事”!
当辛氏到建阳考亭向朱熹问政时,朱熹以士、吏、民对答,而未以贼对应,辛乃一如既往。据说,辛氏下车伊始,便尽灭狱囚,因当时闽地常有海盗出没,辛弃疾说:福州临海,为贼之渊薮,万一有缓急奈何?话可以这么说,但如此行政,岂非如同军事管制?当年,江西旱灾,为救灾,辛氏广而告之:“闭粜者配,强籴者斩”。“粜”为出米,也就是卖;“籴”为入米,即是买。管控粮价是必须的,但“配”与“斩”本应由国家法律来决定,“配”即发配,也就是流放,“斩”为死刑,他一个地方官员怎能擅定?可“英雄就是英雄的事”,他就这么干了。结果证明,他干得还不错,皇帝奖赏他,加官晋爵,但他却坏了文治政府的规矩,以至于《宋会要·职官》说他“唯嗜杀戮……使他时得刺一州,持一节,帅一路,必肆故态,为国家军民之害”。
可朱熹还是懂他的,曾作《举辛幼安启》说他是奇才,幼安是辛弃疾字。这当然不是从文人政治上来说的,亦非从道德性命上来说的,而是就“英雄就是英雄的事”来说他。朱熹也有杀气,且不在辛弃疾之下,观其“存天理,灭人欲”岂非透着普世的杀气?英雄之杀在事上,圣人之杀在理上,正如后来戴震思想之慧眼,居然考据出理学“以理杀人”。显然,辛弃疾面对朱熹同样也感受到了杀气,为此,他称朱熹为“帝王师”。
辛氏四次拜访考亭,问政之余,与朱熹同游武夷,泛舟九曲,诗兴起,两人各作十首棹歌,辛氏作《游武夷,作棹歌呈晦翁十首》,其中有诗云:“山中有客帝王师,日日吟诗坐钓矶。费尽烟霞供不足,几时西伯载将归?”写得朱熹像个道士。如此看来,辛氏虽有兵家智慧,有诗人情怀,但于理学尚不知深浅,如此赞美,真不知老夫子是笑好还是哭好。期间,陈亮也来过一次,三人同聚,陈亮为他俩作画像,并写了赞词,赞朱熹为“人中之龙”,赞辛氏为“文中之虎”,这般文艺似乎也不合朱熹口味。可陈亮兴犹未尽,又发起鹅湖之约,朱熹觉得“英雄就是英雄的事”,他另走圣人一路,就不来赶英雄的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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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刚
自由写作者,独立历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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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有:《文化的江山》、《通往立宪之路》、《回到古典世界》、《中国近代的财与兵》、《莫奈的诗囊》等。
文
刘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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