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把山菊花
作者:半岛,reallylife驻站作者。喜欢化学的文科生,工科军校的文学教书匠,通讯技术里没玩出名堂的“儒商”,生活在城市的乡下人,奔波了大半辈子又突然想重拾儿时梦想的边缘人。
一
吱扭扭、吱扭扭的声响,显然是辘轳摇动时发出来的,刺耳的干涩摩擦如同这几个月都没有一滴雨的秋天。但蹲在打谷场边的他们似乎习惯了这声音,并且饶有兴致地听着。
当铁环和水桶边沿的碰击声传来,他们手里的大碗也离开了嘴边,呼噜呼噜吸溜面条的声音也变得稀落了。有那么一两个还不时瞅瞅沟里延伸到水井边的小路。
这条路,是小选从水井回家必走的。他挑上水正从井台上磨蹭着离开。桶里的水浑黄浑黄的,他摇了三次辘轳才打上来的。两个水桶都不满,而他并不觉得担子轻松。他知道,转过去这个小土丘,高处打谷场上会有目光在盯着他。他害怕那些目光,极不情愿地踯躅着步子。
“小选——,小选,来,给你根儿烟吸吸!”他刚转过弯,就有这声音向他砸过来。烟的吸引力他是抵抗不了的,他慌乱抬头,循着声音望去。但是,那些端着碗的手并没有拿烟。
“妈那*哟”小选胆怯地嗫嚅。人群里发出得意的笑声。
“小选,你弟媳妇的馍馍好吃不好吃?”
“小选小选,说说呗!”人群里笑声更大也更无忌惮了。
小选脑袋嗡地发紧,正要咬牙大着胆子骂一句,这时候突然有个声音像炸雷一样:“你们这群小王八蛋!吃饱了没事干是吧?啊?在这儿逗人家傻子,都给我滚回家去,带上家伙儿乖乖都给我平整土地去!”
小选没有抬头,长出一口气。他知道那炸雷是生产队长海龙叔。
那群人呵呵笑着跑走了。其中胆子大的一个,象女人一样扭着屁股,嘴里哼着改编的小曲“书记在场赤脊梁,书记走了再穿上”。笑声更大了。
海龙叔骂了声妈了个*,弯腰捡起块砖头朝那个扭着的屁股扔过去。
“造孽啊!”远处,站在自家门口的杨奶奶,把手里的拐杖敲得咚咚响,转身气哼哼回家了。
小选趁机快走,弄得水桶开始晃悠,水都要溅出来了,象他的心脏一样。他这时候才感觉到饿了,得快回去给自己做点吃的。
海龙叔又帮小选解了围。
但小选不敢接近他,他怕海龙叔。他有时射向小选的眼神象刀刃一样,让小选心里哆嗦。
二
是的,从三伏天到现在,海龙叔似乎经常护着小选,尤其是那些人问起小选“吃馍馍”的时候,海龙叔总能及时出现,把那些人轰走。
吃馍馍这事儿在村里是大人小孩儿都知道的笑料,也差不多所有人都能当着小选的面嘲弄一番,连下乡来的吕书记也这样。另外一个笑料就是扭屁股唱的小曲,那是挖苦当初海龙叔没当队长时干活偷懒耍滑的。这个可不是谁都敢说敢唱的,小选不敢,那些地富反坏右们也不敢。海龙叔那可是因为阶级觉悟高、斗争意识强才当了队长的。当然,小选不懂这些,那些坏分子和退休老师杨奶奶懂。
吃馍馍的事儿发生在四年前小安结婚那天。
虽然小安绝不会承认,但要论起来,小安应是小选的没出五服的远房弟弟。小安的媳妇到现在也挺好看,身条高而且丰满。当天结婚时,好多男人看着她的眼神都火辣辣的,洞房自然闹得很凶。小安虽说表面笑呵呵的,其实暗地里盯得很紧,生怕媳妇被谁占了便宜。
这时候,有人把小选拉到一边,给他点上一根烟。
“小选,这新媳妇好看不?”
小选有了烟抽,立即有了精神:“好,好——好看!”
“你要是手伸她衣服里摸摸她那俩馍馍,”那人在自己胸前比划着,又掏出半盒烟“喏,这烟就归你了!”
小选站着没动,但不转眼盯着那半盒烟。那人慢悠悠掏出一根烟在小选眼前画了一个圈,然后把烟夹到小选的耳朵后。
小选扭脸往闹洞房的人堆里挤过去。
结果,小选没拿到烟,小选也被小安按在地上猛揍了一顿。
此后每每人多的时候,小选都会被问馍馍好吃不。看着小选揪在一起的脸,大家哄笑一番了事。这已经成了村里少有的娱乐。
没有人替小选出头,但也有例外。小选邻居家的小女孩秋菊总会生气地对抗那些人:“不准你们欺负他!”但她太小了,大家只是觉得小选经常替她放羊,她才护着他而已,再说她还是个刚上小学的孩子,她的对抗没有一点用,人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另外些不去嘲弄小选的,就是地富反坏右和他们的子女们。因为这些人在村里是抬不起头的,也没有心情去逗他,并且在小选看来,他们是没有资格嘲弄他的。不仅如此,小选还敢找他们的事,在一次批斗会上他就冲过去踹过地主婆的肚子。但基本上,小选在他们那里占不了什么便宜,除非队长海龙叔在。
三
晌午后的阳光照在小选的脸上,暖洋洋的。他嘴里叼着一根烟卷似的草杆,斜靠在一个避风的土堆下,看着几只羊散开在他身边吃草。只有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心里才是平静自在的。
秋天的草稀稀拉拉,都快枯干了。加上干旱,周围一片土黄,刚平整完的土地,裸露着翻出来的新土,更是光秃秃的。这时节只有山菊花开着,不多,山沟边,土丘上,黄艳艳的,迎着风摇曳。
小选左下方那个山沟里,人们在平整土地。说笑声时不时传过来,小选低着头向下张望着,他也就这时候敢仔细看他们。
平整土地这个活儿海龙叔说小选不会干,三伏天后就让他只管放生产队的几只羊。这不,他也就把自己的一只,秋菊的一只捎带都赶来了。
前方不远,就是山嘴,山嘴向下就是塌向黄河的山坡了。这里地势高,小选以前经常站在山嘴看黄河,当然最开心的是跟秋菊一起看。平整土地前,这里长满野树野草,开满野花,也有好多大鸟。但那年冬天,从这里一直到黄河边被平整成了一块块大梯田,结果山岭却被挖得立陡。夏天一场大雨,山岭就塌了,沿着黄河边塌了几里地。山岭基本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可是野树野草大鸟就都没有了。幸好是在夜里塌的,没伤人。
之后传言很多。说是地震了,也有说是土地爷生气了,杨奶奶仍是那句,造孽啊。但是这些,小选都不懂。他反而很高兴,因为山塌了以后,新开的田被埋住了,慢慢长了新草,他又可以去那里放羊割草了。
“小选!你又发愣了,想啥呢?”小选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秋菊已经站在他旁边了。蓝底碎花的布衫,头上插着一支野花,红红的小脸满是笑容。看见秋菊是他最开心的事。
“你咋没、没去上学?”小选咧着嘴笑。
“星期天呀,”她拉起小选的胳膊,“走,给我摘花去!”
小选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跟着秋菊来到了山嘴边。
眼前一下子开阔了。
黄河就横在眼前。
日头高高地挂在左前方,黄河水就从日头下的天边奔过来,闪着耀眼的金光。宽阔的水面在山脚下悠悠地绕了个弓一样的大弯,翻卷着漩涡,冲向右边孤柏嘴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远方。激荡的水声很远,但依然低沉震撼。
“太美了!”秋菊感叹着。
黄河对岸,象弓一样的大弯里,是一览无余的平川。远远的树林从左至右,好像一根黄黄绿绿的弓弦。在巨大的弓和弓弦之间,间杂着些金黄和一层层的红。苍凉着,壮阔着。
秋菊一直盯着前方,“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她美美地背着从杨奶奶那里学来的诗,手舞足蹈。小选在旁边开心地笑,听不懂但很享受。
当他们终于稍低下头,看着眼前一直延伸到黄河边的山坡时,秋菊一下呆住了。漫山遍野的野菊花!虽然没有完全掩住黄土,但满眼是黄艳艳的色彩!
“小选,小选,这是咱村儿最美的地方。”秋菊抓住小选的衣领,完全把这个比他爸爸年龄还大的男人当成了她的玩伴。
小选一动不动地坐着,抬着头看秋菊那迎着阳光、轮廓发亮的侧影,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眼泪要流出来了,他赶忙用袖子擦。
四
“小选,走,下去摘花去!”
“不!不去!”
秋菊扭头看着小选,她说的话,他从来没有不答应的。
“为啥?你不是经常下去?”
“………………………”小选咕噜咕噜着,完全听不懂。随后把头转向右边。
右边远处有个低洼。紧挨低洼处到这个山嘴这一边是一片坟地,山岭塌向黄河以前,这块坟地是小选唯一能放羊的地方。别处没有草,其它荒坡也都给平整土地了,农业学大寨嘛。现在那个低洼处,一台推土机正冒着烟,一趟趟推着土,又整出一片平地来。
“你为啥不下去摘花儿?”
“海龙叔的大猪又在拱地。”小选好像在回答她,又好像是自言自语,但还是把秋菊逗笑了。他一直把那台推土机说成是头大猪。
小选想不明白,这个冒着烟的大猪一样的东西,怎么拱起地来那么厉害,不一会儿就能把山头搬家、把大坑填平。
那次生产队开会,海龙叔讲“抓革命,捉生产,要把生产捉上去!”那些人哄堂大笑,小选不明白他们笑什么。可是那天后,海龙叔就从公社捉回来这个大猪一样的东西。都说捉了,那还不是猪吗?
“你说,你为啥不下去摘花儿?”秋菊把小选的脸扭过来,盯着他问。
小选把头缩低,还是斜眼往右边看,嘴里说着,我不敢去,还有叽里咕噜别的什么。
秋菊假装要揪他的耳朵。
“………………………”
秋菊开始真地用力揪。
“海龙叔……和,和小安家的,在在这下边,那个沟沟里…吃馍馍”小选终于嘴里半句肚里半句。
“啥?你说啥?”秋菊一时没听懂。但她这个年龄毕竟也略懂了些大人的事,等她大概明白后脸马上红了。
“你看见了?”过了很久,秋菊仍然不相信。
小选点点头,眼前立即浮现出树荫下小安媳妇的花裤头,还有海龙叔转过身来惊慌但马上变得凶神恶煞一样的眼神。他禁不住打个寒颤。
“我没看见…小安…小安媳妇怎么逃走的…”
“别说了,恶心!走,不在这儿了!”秋菊涨红了脸。她觉得刚才的美景完全被弄脏了。
她拉着小选回到原先他靠着的土堆前坐下,气呼呼地绷着脸。小选吓得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好一会儿,小选突然低声说:“那个水囤边有花,好看。”说着起身往右边走过去。
他现在一心想着的,就是怎么能让秋菊高兴起来。
五
她知道那个水囤。是很久以前挖的,为了收集雨水用来抗旱,已经废弃了,就在右边那个低洼和坟地中间,离这里也就四五百米的样子。她看着小选消失在一个山头后边,应该是下到水囤边蹲下了吧。她站起来,只看见远处海龙叔开着的推土机正背对着她,冒着烟。看见推土机马上就想起刚才小选说的话,她恨恨地又扭过头来坐下了。
她和小选每年都会去那里采野花,水囤口上潮湿,花朵格外嫩格外大。但她一个人不敢过去。她害怕中间那片坟地。
她不知道,现在她坐着的地方,其实也是一个坟头。
这时候,她的那只小羊跑到她身边来,啃她头上的野花,痒痒的,她一下子就笑了。伸手抱住小羊。
她决定给小羊编一个好看的草项圈,戴在它脖子上。
四周很静,左下方干活的那群人坐在地头休息。抬头看,满天的火烧云,太阳已经低下去快挨着山尖了。她停下手里正编的项圈。
小选怎么还没回来,她突然有点着急了。
她起身跑向山嘴,往右看。什么都没有,推土机不见了,小选也不见了,这个位置他如果站起身时应该可以看到的,莫非他还蹲在水囤边?该回来了呀。
“小选___”她大喊。
“小选___”
没有回应。
这时候她看看四周,突然害怕起来,最后终于鼓起勇气,两腿哆嗦着跑过坟地,朝那个水囤冲过去。
水囤边。
一把山菊花放在高处。
静悄悄地。
没有人。
水囤口边上密密麻麻的山菊花多半被轧倒,有些已经埋在土里。土是新的,带着湿气。推土机履带的痕迹一直到囤口,印迹凌乱但很清晰。
“小选____”秋菊声音很大,已经颤抖。
四周嗡嗡地回响,之后就死一样地沉寂。
秋菊大着胆子趴在水囤口向下看,发现水囤里已经填了好多土,水囤也就剩不到一人深的样子。她仔细看那些新土,突然发现贴着水囤壁竖着大半只鞋子。鞋尖朝上,鞋跟埋在土中。秋菊强迫自己再看,鞋里隐约露出半个光光的脚面…………那是小选的鞋!
秋菊象触电一样,腾地蹦起来,大叫一声,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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