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里总有这样的清寂时刻，因为清寂，心怀便由外转内，对自然微物生出赏玩惜爱之心，东篱野花，小园瓜蔬，平凡物什但凡经得起打量，便可入潜心怀。如此在世事纷扰之外，寻得一份野趣，一份纯真，人生的意味旁逸斜出。就很好看了。

茼蒿苗，菊花菜

文｜杨暖

“小园五亩剪蓬蒿，便觉人间迹可逃。”这便是茼蒿，又名蓬蒿，茼蒿苗。因为同是菊科植物，算是菜蔬中有野气、蒿气的淡蔬。宋时陆游回到故乡山阴闲居，告老还乡的陆翁告别半生戎马生涯，过起悠闲清寂的田园生活，村居、读书、饮酒，开垦东园种植菜蔬，还将园子外面的小路都一并垦出，种上杂花芳草，从此便得“山园寂寂春将晚，酷爱幽花似蜜香。”

人世里总有这样的清寂时刻，因为清寂，心怀便由外转内，对自然微物生出赏玩惜爱之心，东篱野花，小园瓜蔬，平凡物什但凡经得起打量，便可入潜心怀。如此在世事纷扰之外，寻得一份野趣，一份纯真，人生的意味旁逸斜出。就很好看了。

我也在小园种茼蒿。去年秋天种下去的茼蒿，一茬一茬，直到春夏之交，茼蒿慢慢变老，遂不再采摘，任其长高，蓬蓬勃勃分枝，长到半米来高的茎杆，顶梢开出小黄花。和菊花的样子很像，亦有菊花的清香。直到那黄花谢过，一朵一朵枯萎，结出茼蒿籽。便是这个秋天的茼蒿种子。

家里老人将老的茼蒿割下，晾晒在院子里，晒干的茼蒿籽呈棱形，细长。后来又陆续收获雪菜的种子、苋菜的种子、香菜的种子、荆芥的种子、菠菜的种子，这些种子在东厢房里休眠了一个暑期，秋分之后，天气渐渐变凉，该是种植秋菜的季节了。

园子里的夏季菜蔬慢慢过了丰收的盛期。秋茄子还在长个，味道已不如从前。辣椒不再开花，红辣椒越来越多。空心菜疯长，开出粉白的花朵，茎叶俱老，不堪下饭。不是它们的季节了，该是腾地儿的时候了。一场秋雨后，晴两三日，趁着土质变得酥软，准备种植秋菜。小白菜、雪菜、菠菜、香菜、青蒜、菜苔，都是秋菜的类别，这类菜蔬耐冷，不怕寒，可以安然度过寒冷的秋冬，且经霜的叶菜会变得甜润，相对于春夏，秋冬的菜蔬会少生虫子，故而很受农家欢迎。

茼蒿便是这时节下种的。菜园子早就在雨前打理好了，村里有牛栏羊圈，是天然的农家肥料，还有厨房灶台烧出的草木灰，都一遍遍施在菜园里。初秋的阳光晾晒着，空白的土地显出些许慵懒疲倦。将土块拍碎，一小块一小块，平整后的园子一垄一垄的，有着很平滑整齐的节奏感。

家人皆爱吃茼蒿，这个秋天的茼蒿便比别个菜蔬多种一些，它被特别待遇，不种菜园里，而是种在院落里的小园子里，靠井台南北撒播开去，约半个月，便生出长长的一带青绿。初时，新苗初萌，是很耐看的。小茼蒿苗自带着叶片的花斑，呈不规则形的鳞齿状，细细碎碎，在地面上铺展开，很像麻布上新绣的花叶，清新怡人。那一场秋雨后，秋光大好，一直没有下雨，茼蒿苗得地利人和，每隔上三两天，便能享受到来自井水的浇灌。

黄昏时分，是浇菜的良时。此时夕阳将落未落，地表的水份不再蒸发，清水灌进园里，幼弱的茼蒿苗会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不过一点也没有关系，第二天清晨，那吸足了水份的茼蒿苗蔚然挺秀，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出很多。

每每灌园，第二天清晨的院落里便弥漫着一股凉凉的水气，泥腥气，还有茼蒿苗浸了水发散出来的青蒿味儿，也是凉凉的，在晨光中嗅来，会叫人不由生出田园农家特有的安恬感。洗漱完毕，蹲在园子前打量这些碧绿的小菜，短短十来天，它们已经铺满地面，碧绿的茎杆，一株一株，长成碧绿的茼蒿苗。

菊花菜是茼蒿苗的另一种叫法。茼蒿确是和菊花同一家族的植物，且都生在秋季，食之味有“菊之甘香，蒿之清气”，故名菊花菜。这名字很仙，给人一种野朴清雅的蔬食氛围。古人一直向往秋养素菊，“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今世虽寻不到桃源世外，但看看这小园里的茼蒿苗，菊花菜，朝夕可食，烟火人间顿生几分恬淡之思。

李时珍写在《本草纲目》：“茼蒿，八、九月下种，冬春采食肥茎。花、叶微似白蒿，其味辛甘，作蒿气。四月起苔，高二尺余。开深黄色花，状如单瓣菊花。一花结子近百成球，如地菘及苦子，最易繁茂。此菜自古已有，孙思邈载在《千金方》菜类，至宋嘉中始补入《本草》，今人常食者。”

这段百字小文，精妙得很。后世再看，只觉得惭愧，好像这世间所有的滋味，所有的文字，都已经被古人尝过了，写过了，而我们不过是沿着前人的足迹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千百年来，这大地上的事情，如此往复，我们仅能拥有的，不过是一已之私，那独一无二、不可替换的生命体验。

这一周，家里的餐桌上开始出现茼蒿苗，小园里的茼蒿苗长成了。有时清蒸，有时凉拌，皆是清淡可口的素蔬，食之有鲜绿的蒿气，滑嫩得很。今天上午，我一人在家，忙到十二点多，出来一看，一院子的大太阳照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树影斑驳，真安静啊。老人带着孩子外出了，独留我一人守家。邻家的炊烟袅袅，我还没有饭吃。并不想煮复杂的饭菜，一碗素面就好。摘了一把茼蒿苗，新苗的青茎可真嫩啊，轻轻一掐就断，这是第一茬的茼蒿苗，掐过后会再萌发，周而循环，直到来年春天。

细面煮软后，放茼蒿苗，搁点小葱和香麻油就好，下饭菜是一只咸蛋。我一人坐在井台上吃面，因为贪图茼蒿苗的香气，这碗素面明显是菜比面多，茼蒿苗搁多了，面汤都煮成了青碧色。下午奶奶回来，问我中午怎么裹腹，我告诉她煮了一碗茼蒿面。奶奶笑我懒。末了又问我，有没有吃过野茼蒿，那个蒿气更野气。我摇头。她便说，明年春天野地里就有了，到时挖来给你尝个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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