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

一场早来的雪，蒙蔽了双眼。

事实是：十月之前，它一直在你身边

打着手语

三月的软风。那些

有骨头、有思想的人，站立在浅水边

也心旌摇荡。

一只翠鸟，也许是一只蜻蜓

撩起水面。雾气，带走了过路者的歌声

一颗多情的种子，植入它空空的身体

珠胎暗生

高不过翠鸟的清脆。也高不过蜻蜓的轻盈。

从五月到十月，阳光下

它展叶、孕穗、抽穗；夜晚

它怀抱一轮明月

水中的影子，像一座拱桥

正慢慢伸向堤岸

睡莲

池面如镜。

我看见，二十五岁的姐姐束长发，着红衣，低眉

小心铺开红裙下摆，在闺房端坐

泪珠儿晶莹，顺着新绸衫

一滴一滴悄悄滚落

“两只小燕子，就要飞走一只了”

一句话扯疼了父亲的软心肠，他蹲在地上

像个孩子，掩面而泣

母亲默不作声，将姐姐换下的旧衫理了又理

西装笔挺的新郎，搓着手

如一支菖蒲，形单影只

站在这场盛大的婚礼之外

顽童们是一条条活泼的鱼，钻进钻出

风动，帘动，水波四起

二十五岁的姐姐，端坐闺房

糖纸飞舞。二十载

暮春的落英，缤纷入池

随流水而去

再写睡莲

青蛙和蝉，都擅长做大块文章

那些底层的鼓与呼，高处的大鸣大放

偶尔经风一吹，仿若砂砾投水

至于水深之处，是一鱼的沉默

还是众鱼奔腾的雷霆？皆未可知

惟有小小的莲，这失聪的女子

喜欢抱月而眠。在初秋之日

愈发睡姿丰盈，肌肤透出蜡质的红晕

她择邻而居，每日和菖蒲、芦苇、浮萍

在水中濯足，言行举止皆贴近水面

打坐。挺过多事之秋。

接住几枚落叶，再接住一朵雪花

赶在小波澜被封冻之前

她要慢慢收回出走之心

木槿花

穿过翠竹林地，沿池塘绕行

木槿花垂首与我耳语：

东风送夏，西见残月

早出晚归，这生存的定律

得忍住啊。

我目光呆滞，未见她的朝开暮落

这儿一朵，那儿一朵

活在我心间的云雀

总在枝头跳来跳去

仿佛她永不凋谢。

盛开，是为了挽留

我遗落的

还在她的温润小碗里

凌霄

内心的火焰，还在高处燃烧

秋风要助长它，秋雨要熄灭它

秋雾左右为难，濡湿了自己

去日无多呀。你懂得

要越过人为的樊篱

必须学会用减法活下去

减去你攀附的本性，减去为生存

四处奔走，而陷入的战争和挣扎

减去所有的枝蔓和牵挂

再纵身一跃

然后是转身。是从容和枯萎

并坐；是一场残局里

与自己的和棋

乌桕

午后小睡。我梦见自己

变身为窗外的乌桕

阳光明媚，黄色的花像吐出的长舌头

梦中童年的我，想把乌桕

当作登天的云梯

我爬啊，爬啊……黄毒蛾

疯狂地噬咬嫩嫩的叶子

杨辣子愤怒地举起了毒刺

做梦也做不到一步登天呵。

小小的我，不得不从树的身上

懊恼地滑下来。挠痒痒时，顺带

狠狠地踹了乌桕一脚

终于醒了。午后的阳光真好

天空是倒扣的蓝色碗底

窗外白白的乌桕果子，像胀发的薏米仁

它们熟了……

野菊花

我想起CC大哥的嘱托：

要学会忍。

压住偶遇的雀跃和惊呼

我把内心的喜悦又拉长了一些

要学会忍。避开喧哗

像你一样，在高高的草丛里

低低地盛开

每天两次的擦肩而过

已成我生活的必然

今天，你却在我到达之前

凋谢了……

萝摩

在皖南发生的任何一场雪事，都注定要草草收场。

鞋子湿了，雪水合着污泥，正在慢慢离开……

没有打捞到一片晶莹。我哭着揉碎了心爱的白裙子。

谁有勇气面对亲手制造的荒谬与颓废？

我把碎片都埋在了樟木箱里。

当你打开，樟木会散发孤独的香气。

如果你愿意，人间可以命名为：天堂。

可人间更像是工厂——

有太多的旧物。也有太多的虫子。

咬噬，然后是更多的破碎……

而我的碎片，还是那么出奇地完整。

也许，我该毁掉这樟木箱子

让它们飞起来？

让千千万万个小小的我，身着白裙子

像圣女，捧着烛火，穿过教堂

风信子

她缓慢，她燃烧。

把身前事好好想一想

然后丢掉

从紫色的薄雾里钻出来

至于身后的事

想了也是白想

就像这场初雪说来就来

瞬间又化为乌有

晶莹和湿润不是北风送来的

南风也不必费心等待

这场花事的开始和结束

是她一个人的自由表达：

不求鲜花，她是自己的花

不求拥抱，她摊开的手掌里曾握着火

她内心汹涌，但外表沉静

在自己划定的疆域里等待奇迹

她缓慢，她燃烧……

黄檫开花了

到祖源寻根去吧

我们这群背叛者，也是健忘者

傻傻的，围着一棵红豆杉

寻找安慰

每一颗红豆都是一颗跳动的心

它们相互挤压，溢出的红

惊天动地。

我是一个怯懦的人，对祖源的这棵神木

我选择退避三分

就做旁边这一棵孤独的黄檫

守着千万颗红豆，静静的

开自己的花

苦瓜的劝诫

要学会自己命名

让所有已知而未觉的名词远离你

在南方的时候你就叫我：南瓜

在北方的时候你就叫我：北瓜

因为我绿得好看，你叫我：绿瓜

拨弄着我嘟囔的嘴唇，你叫我：癞瓜

你还可以叫我：丝瓜

为什么不呢？

当你的刀孤单地对着我薄薄的身体……

请吃我。用几滴香油几粒盐逼走我的眼泪

请吃我。并坦然说出你美丽的谎言：

吃我，让这饱含的苦汁拯救无味的舌头

鸭跖草的宣言

我在野外的沟渠边存在，我在城东花园的绿地里存在

我以灿烂的蓝存在，我以枯萎的黄存在

看得见的我存在，看不见的我存在

你存在我存在，你消失我存在

我消失不存在，这首诗存在

接骨木的暗示

是的。这又是一个关于命名的游戏：

我们常常指着汉字组合而成的某个名词

津津乐道——

“瞧，我认识它”。

是的。我早已认识它

譬如：接—骨—木

此时这株植物，正在秋阳里

兀自开白色的花

结红色的果。它让我忍不住停下来

沉迷于它展开的明媚

然而，它是谁？

这一串串密集而饱胀的果实，多汁而诱人

我恍惚在哪里见过

却又叫不出它的名字……

“这是接骨木呀！”

远方的朋友接到求助后回复我。

哦，接骨木

多么熟悉的名词

我记得有多个诗人在诗句里写到它

生活里总有这样奇怪的事情发生

我们指着这个词那个词说：

我认识它。

我们流利说出的一些名词

也许一辈子

都嫁接不到它真正的身体上

菊花菜

菊花菜上市了

这是今天我唯一给自己买的菜

浸水，漂洗

一根银丝般的白发被细心挑拣出来

下锅，清炒

菊花菜放下僵硬的身段

像一团柔软的碧玉，安静地抱着几颗蒜白

洗净双手，我给妈妈

今天我买菊花菜了

妈妈说：嗯。

我开始吃了，妈妈

这是你怀孕时最想吃的菜

那叶子

那叶子，你还好吗

今天我没开窗。我不想看到

你向我伸过来的手

多少次，我把你挪开

怕你被玻璃压伤

那叶子，你叫什么名字？

是的，相邻几年了

我还叫不出

也压根不想去打听

我叫你时只有两个字：

叶子。

就像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你叫我时，可以用很多形容词：

那个孤独的

喜欢发呆的

眼睛大而无神的

听着寂寞唱词潸潸泪下的

女人；

也可以是两个字：

女人。

当然，如果你和我

有一样的性情，你也可以

只叫我一个字：

人。

喂，那叶子

喂，那人

我们隔着厚厚的玻璃

喂，那沉默的叶子

喂，那孤单的人

我们隔着厚厚的玻璃一起听

雨，在哗哗地下

喂，亲爱的叶子

喂，亲爱的人

今天，我们不需要玻璃

今天阳光灿烂

第一朵

为了打开

她几乎耗尽了前半生

向着朝阳，向着你凝视的眼眸

她献出明亮的蓝

她错过了春季，但拥有自己

完整的春天——

她的春天，也是你的春天

牵牛花

懒懒的牵牛花开了

蓝色的，像喇叭（此花俗名喇叭花）

更像谁递过来的一枚耳朵

夜鱼说，这是夕颜（日本人取的

花名，就是一首诗）

我想说，不，它叫朝颜

——只有面对朝阳的时候

它才愿意打开自己

我养的牵牛花还未开

阳台上，绿色的藤蔓缠着立柱

在缓慢攀爬

这是从妈妈家带回的种子

无数次，我想象着

花开的时候，母亲每天走到它身边

对它说话……

父亲已经不在了。

母亲说：

上帝不在，但上帝无处不在

青苔

它们以细小的覆盖占据整面墙

或以斑驳的藓痕在角落里存身

借由雨水带来的潮湿

养育着

内心蓄满清凉之欢

太阳普照大地时

它们在背阴处照亮自己

没有娇艳的花朵

在人间，它们是最不起眼的陪衬

绿，是单调的活法

恒久的忍耐

青藤

其实，从体内长出的青藤

比它茂盛得多

我还有什么理由鄙视它？

当这支青藤终于爬上高高的指示牌

从严肃的教务处、学生处

探出小小的头颅

我决定脱掉高攀、纠缠、不识时务、虚伪的外衣

扔掉包袱里的权杖、文件、通知、表格

干干净净地，坐进它纤柔的身体里

把真实还给它。把好奇、顽皮、纯洁

所有属于自然的好词，都一一还给它

风吹来，和它尖尖的脑袋、心形的绿叶

一起，在板着脸的指示牌上摇来晃去

摇来晃去……

我这样坐着，感觉体内的青藤长得更快了

它们疯狂地伸出来，伸出来

誓与这独秀一支紧紧握在一起

过一份随心所欲的生活——

“你好啊”。园艺工从指示牌后

露出黝黑的胖脸

他笑着招呼我，伸手

快速拔除了它

冬天的树

它是你失眠后布满血丝的眼球

但此刻，你该醒来！

要拨开噩梦和挣扎后疲倦的重压

奋力往外望——

旭日东升，朝霞映天

是的，再厚的云也只是擦亮黎明的丝帕

堆积的心海该退潮了

是的，只要你睁开眼睛

看到的，旧的一切

也就是新的一切

你醒来，从这棵冬天的树根处醒来

你醒来，树便也醒来了

阳光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照亮你，也照亮这棵树

照亮高高低低的树杈里安静的巢

照亮巢里幼鸟那乳黄色尖尖的喙

照亮，这个简单的

没有一片多余叶子的世界

同样的更多的你，同样的更多的树

彼此温暖着，醒来

爱和恨、情和仇，便也跟着一起醒来了

这棵冬天的树上，花开的声音，鸟鸣的声音

和你行走的声音，歌唱的声音

千万种声音，混合成人间的合唱

多音节的、多声部的，轮回、反复

历经黑暗和烈火的淘洗

有高亢、有低沉

听！还会有类似于哭泣的、那压抑的呜鸣

这众生的合唱，分与合的游戏

必将渐变为一股细小的声线——

像一颗流星，串着你，和这棵冬天的树

从另一个旭日东升、朝霞映天的日子划过

消失，在更暖更大的光圈里

青草汁

走在小区的绿地里

青草刚被修剪过

被斩断的头颅里冒出新鲜的汁液：

绿色的，有点苦，有点香

多想像草一样，在春天复活

任由割草机碾过。新生的我

不再是冬天以前

——你见过的样子

我想拥有一颗被斩断的头颅

失血，风干，只留下空洞

而我的身体，可以轻盈绕过被修剪的青草

绕过你……

四十岁怀旧是不是太早了？

每一个日子，都像今天这样

我想尽办法，却总在忘记你的同时

又重新想起你——

就像我绕过了坟场

却绕不过死亡

有时是玉兰有时不是

所有之于开花的前奏：

小米粒儿般的芽孢、从雨水里站立起来的绿叶……

俗套的过渡，都可以省略。

银碗里盛雪。

她们用香气捂住了暗夜里透出的绝望

年复一年地归去来兮，乡音未改

从五号楼的窗台探身一看：

水果盘里的香蕉已透出金黄之味

有人正抓住它——

一月已过，春寒甩掉了僵硬的蛇尾

抬起头，就能闻到更多的香气。所以，

放弃吧，不必再吞下它

就像白色的茉莉浮在

绿茶丛中

十只蜜蜂飞过，一只缴械投降

九分热后，总有一分凉

被准确地捕捉：

这无可遁逃的兽

终在玉兰的怀里获得安慰

李花谢了梨花白

风吹雨淋的萎顿、蜂蝶的嬉戏与流连

还有所谓的爱花人，对着自己的一顿狂拍

这些已经发生的，它都默默承受了

接下来，它还要承受：

阵痛、喜悦、苦难、牺牲……

千朵万朵，手里绞着彩巾的姑娘们

正攥着劲儿往前挤

再凑近一点

能听到春潮里汩汩涌动的心跳

它把白出让给了梨花

喧闹也留下来了。

现在，它正在默默承受

——凋零

它还来不及想太多

假如梅花翻过了南山

开始还理一理，总想

找到合理的线头，从小小的针孔

穿过去。织一张密密的网，一个厚厚的屏障

就撞不到南墙，闻不到花香了

可年复一年，花开花谢

梅花落满了南山*

我们所犯的错误也越来越多

生活有时乱糟糟一团

理不理都这样了。二月已过

春风早已剪断了回头路

一根线头，跟一万根线头是一样的

来来来，索性沏杯茶，抽根烟

望一望远方，再思量：

假如梅花翻过了南山

无非是，鸡毛和落红一地

生活依然惯如往常

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化用张枣《镜中》诗句

万条垂下绿丝绦

雨水聚集。

走过的两岸，陷进了多少双鞋子

空气中充斥着膨胀的腥气

精灵们都醒了

梅兰桃李杏……

她们的体内都住着妖。樱桃小口

先吞掉纽结的肉身

再吞掉狰狞的面皮

然后，露出五颜六色的牙齿

柳树颌首低眉，临水而居

它的身体里住着神

谁经过它，便点化谁

它披头散发，手执软鞭

抽过来——

有时代替忠贞

有时代替悲愤

最后一片落叶

黄斑占据了你的脸庞

爱情已成为隔夜的话题

你落单了

走来走去的人，笼着双手

长袖里暗藏的风，可以卷走一座城池

你在高处

有挑战鹰眼的气魄

胁下的双翼展开了

现在，就要被掏空的树，缺的

并非雷电、暴雨、冰雹和霜雪，而是

一阵凌厉的秋风——

要来就来得猛烈，再猛烈些

这大风呵，足以掀翻草皮

把你带走

王妃简介：王妃，女，安徽桐城人，现居黄山。著诗集《风吹香》。

王妃诗观：写字，说出心中的爱、温暖、痛和感恩。如果没有诗，我就安静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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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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