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

遥远的归途

发布时间:2018/12/9 3:24:12   点击数:

这是从年完成的长篇小说《没有你的日子》里节选的片段,故事有真实有虚构,每个人物都是几个人的合体。全部小说的字数大概有十几万,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出版,但文字对于我个人的疗愈功能已经完成。写完这篇小说之后我离开了北京,先是断断续续去贵州工作了一年,后来就去了大理。这段文字发表在了年9月《心探索》创刊号里。如今再看,一切都是幻觉,那个梅森已死。从北京飞往广州的航班上,我翻看《心探索》新出版的纸质书“去爱”,页有这样一句话:“交还父母的命运,退回到孩子的位置,阿米终于可以做一个勇敢的动作:转身,走向自己的未来。”

古瑾天说:“我们去走走。”

我很喜欢他说“我们”这个词的方式。我和他说:“请再对我说一遍。”他笑了,又说了一遍。为了我,他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去走走。”我听完就哭起来了。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15岁那年的春天,正赶上梅雨季节。我从北方城市去广州,投奔生活在那里的父亲。父亲指着车窗外的一栋高楼说:“那儿就是你的家。”我用手指抹去车窗上的水汽,透过那个圆圈向外张望,街道上的建筑物像是被黏了起来,大片大片的公寓看上去紧巴巴的。我的新家,是靠近马路边的一栋25层高楼,我们住在17层。

进了家门放下行李,父亲对我说:“小梅,我们去吃饭。”之前从没有人以这样的方式和我说过话。后来的那些年,他常常这样和我说:“我们去吃饭,我们去走走,我们去商店,我们回去吧。”

我们。这样一个简单的词。陈旧、普通、日常甚至可以说是廉价的词。它不介意人们说了再说,直至内在的意义消失,只留下这个空荡荡的,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而我的父亲,多年前当他离开家时,小女儿留给他一张字条:“你要是想走,自己走好了,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离家的日子里,一直将这字条带在身上,从那以后,他真的没有再回家。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从我们的家庭生活中逐渐隐退,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每月固定的时间我和哥哥到他住的地方取生活费。白色信封里装着人民币,用胶水封了口,上面写着交给“林艾玉”,是母亲的名字。钱用于我们兄妹的日常及学习费用,一直持续到了十八岁,我与哥哥有了工作并开始养活自己。

但情感中的缺失,是由此而展开的。

18岁。我曾认为那是一个深沉老练的年龄,几乎无法想象自己更年长更智慧的样子。那一年,我遇到之行。

有天晚上他站在我家门外。我靠在门的另一边说:“你要不就别来,来了就不要再离开。”之后我们在黑暗里拥抱。他说:“乖孩子,让我照顾你。”几天以后,我带了一个旅行箱去找他。箱子里装了衣服、几本小说、一张年在深圳拍摄的最后一张全家福、音乐磁带、毕业证、身份证、还有一只咖啡色的毛绒狗,我所拥有的就只有这么多。学生时代写下的所有日记和信件都寄给了千里之外的母亲,我确实打着要与青春决裂的主意,一心想要自己的家。

之行是一间IT公司的高级职员,广州人,一月生的摩蝎。每一个工作日的早晨,他穿着衬衫西服,打好领带,于九点钟准时出现在办公大楼。每天工作超过12个小时,工作业绩优秀,对世俗的成功有着非常积极的态度。最初他只是公司里的小职员,在技术部门当学徒,四处帮客户装机器,做电脑维护。夏天的广州极其闷热,冬天则阴冷潮湿,他每天骑着摩托车穿梭在汽车尾气蔓延的马路上,渐渐染上了咽喉炎的毛病。之行是非常努力的好员工,后来他慢慢开始学习做销售,深得公司老板的赏识和重用。我们相识的那一年,26岁的之行已经是公司的销售总监,他的进取心和对生活的激情,对18岁的我有着无比强大的吸引力。

之行回忆与我初识的日子,他说:“第一次看见你,你低着头慢吞吞地从走廊的一边走向另一边,手指间夹了烟。公司要求女员工一律穿职业套装,而你就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蓝衬衫,在牛仔裤的腰间随便打了个结。你看起来不开心,很少说话。那个时候我很好奇,这女孩儿是谁呢。后来我从人事部调出你的简历,知道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比如来自哪里,毕业的学校,我还知道你未婚。梅森,你会快乐起来的,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家。”

我要一个家,仿佛那是个乌托邦的新世界,之行是我迈向新人生的征兆。在已经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我认为自己并没有真正得到过。尽管这样说对我的父母有些不公平,我知道他们也在爱着我。离开父亲的那天我只是淡淡地对他说:“我要离开你。”父亲背对着我坐在电视屏幕前,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然后我关上门,等电梯,看着自己脚尖上的灰尘。听到屋子里传来电视遥控器砸在墙壁上的一声闷响。父亲知道我是去找另一个男人,但是终究没有拆穿我。或许是他根本就不愿意承认我已经长大,大到有勇气能够离开他。后来的很多年,我都重复做着关于离开的梦,我梦见自己一次又一次离开,梦境中看到的永远是自己的鞋,安安静静站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上面布满了厚厚灰尘,梦中的我好像在等待,又不知道在等什么。

那是一次沉默而肯定的告别,我成功逃离了。15岁的时候到南方找父亲,以为那是我要的家,我从那所房子里索取童年时缺失的父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得到满足,依然觉得孤独,我仿佛还是多年以前那个饥饿的女儿。

之行的出现给我新希望,他像一束光,照亮了我18岁年轻的生命。逃开对现实生活的失望、沉闷、被动、压抑,逃开童年与少年的记忆。那个时候我已经懂得,想得到感情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此我毫不迟疑地奔向自己的爱情。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当时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寻求自我认同以及对感情的极度渴求,这是我犯下的错,之行是无辜的。

五年的同居生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十月上午,我们去领了结婚证书。没有摆宴席,没有蜜月旅行,没有拍结婚照片,只是在珠宝店里选购了一枚钻戒,两个人去餐厅里吃了一顿饭庆祝,我们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同年十二月,之行调往北京一家外企公司工作,我跟随他一同离开了广州,过上了新生活。接下来的几年,我与这个男人共同生活在一起。每天早晨八点,听着音乐熨好两个人需要穿的衣服,将快要掉下来的纽扣订好。擦地板,掸去屋里的灰尘,给花草浇水。下班后去市场购买水果、蔬菜、牛奶、面包。买新鲜的雏菊,浸在盛满清水的陶罐里。用桂皮、丁香、花椒和大料炖肉,将新鲜的鱼用细盐粒、白沙糖、料酒、蒜茸和姜末腌起来,大部分晚上都在厨房里面待好几个小时。物质丰盛富足,过着饮食男女的平淡生活。

卧室的抽屉里随时放着一叠钞票,用于我们的日常开销。之行工作一直很努力,我们的经济状况比普通家庭要宽裕很多。他的生活一如既往沉浸在忙碌的事业里。每天早晨八点四十出门,二十分钟的车程,接下来是永不休止的电话、会议、谈判、应酬。晚上回家吃饭、看电视、拿着遥控器不停转换频道。有时候等我清洁完厨房,他已经沉沉熟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也有很多晚上之行和他的朋友去夜总会喝酒消遣,醉熏熏地回来已经是第二天凌晨。有时候他也会对我说:“梅森,你能不能去买些比较成熟的衣服,不要天天穿着牛仔裤平底鞋,再去买一块好的手表,你终究是要长大的。还有,衬衫要烫得更平整些,这样我在外面才会更有面子。”

婚后的生活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之行花费大量的时间在工作与应酬上,他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战争,自己的生活艺术。他不孤独,他忙碌。那个忙碌的世界给他能量和圆满。而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他,迷失于对他的依恋中。我交出自己,一味顺从,不加思考,没有个性。在内心深处,我依然是那个小小的女童。那个因为父亲的离开而一味自责的孩子,必定是由于我不乖、不聪明、不好看,父亲才选择离开了我。

我也明白之行是在爱我,每一天勤奋工作,为了苦心建设我们此后大半生的无忧生活。那些年,我与朋友们非常疏离,不怎么看书,更谈不上写作,从前的生活远远离开了我。偶尔写下的日记里,也多半是对琐碎生活的纪录。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缩在沙发里看电视连续剧。空闲的时候,一个人去大街上漫无边际的闲逛,一间接一间的逛商场,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常常会买些毫无意义的小玩意儿:零食、女性杂志、钥匙圈、指甲油、水杯、唇膏、宜家的新款床罩、麻布围巾、粗瓷的小烟灰缸,我常常显得如此微小软弱,以至于什么都想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房间里,用以获取瞬间的满足与快乐。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慢慢变得寡言沉默,回到家里什么也不想多说,之行也常常显得很疲惫。每一天各自辛苦工作,回到家里两个人对坐,但各想各的事情。我拼命让自己漠视此事,然而实情却不断逼近。我知道自己是个对爱有疾患的人,对感情有着过于强烈的依赖感,并时常带着怀疑。曾经以为迎合世俗的标准就会快乐,可是不清楚为什么跟着自己的心走了那么多年,却仍不清楚它究竟要什么。几年来仿佛是一场从繁华到荒芜的幻觉,我本想从中获得救赎,到头来终于要承认,自己一直是盲目的。

忍不住开始发脾气,有时候在半夜四点跑去厨房拿起盘子摔在地板上,白色碎片飞溅起来会将自己划伤,鲜血顺着小腿流下来。又或者用剪刀将他的袜子剪成碎片,然后躲在阴影里大声哭泣。第二天早晨他醒过来才发现我睡在客厅里,全然不知道夜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走过来摸摸我的头,然后就急匆匆地上班去。他看到我沉没于无底的哀伤中却束手无策,他不认得他的妻子。那年十一月,进入北京的季节。厨房里面已经没有了烟火气,我常常在办公室里加班到凌晨才回家。每天晚上我们各自占据着双人床的一部分,有时候他绝望地牵起我的手,不一会儿又放下,已经没有话想要说。我们彼此都明白,在同一屋檐下的生活几乎走到了尽头。夜夜不成眠,沉默,到了第二天早晨,两个人拖着昨天的疲劳身体各自去工作。

十二月,我们决定离婚。

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这样写的:“一直在试图了解你给我的爱究竟是什么。到头来还是被无情的现实给摧毁了。我不知道这几年来你究竟爱上我什么,就好像我常常问你的那样,你总是给出飘忽不定的答案。结婚前你给了我家的感觉,婚后你给了我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这也是一直以来我勤奋工作的源动力。然而我只是你的工具,用来对抗感情的失望与虚无。你从没有爱过我,不过是在利用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我已经不想再欺骗自己,我要的是现实而有承诺的爱人,如果你本不属于这样的人,我不再强求。”

我如此混蛋,几年前为了逃离家庭,将对幸福的所有渴望都投注在之行的身上。深入婚姻寻找救赎,到头来又决定放弃。一年前我们刚刚买了美丽的大房子,站在阳台上能看到朝阳公园里闪闪发光的湖面。我们有共同的朋友、熟悉双方的家庭及父母,我们共同建造家庭,每个假日都去旅行,最重要的是:我们曾经许下一辈子的承诺。我把这一切都毁了,毁了婚姻,搞砸所有的关系,一心想着要逃离。

还是那个手提箱,里面装着四季的衣服、书、音乐光碟、身份证、离婚证,还有那枚结婚钻戒,它是这场婚姻留下来的唯一纪念品。除此之外没有拿走任何东西,我将房子与所有的银行存款留了下来,写了一张字条放在桌上,清楚列着各类生活用品所放的位置、小时工的联系卡片、还有马路对面批萨店的外卖电话,最后将房间钥匙轻轻放在上面,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头。房门被轻轻关上,如同七年前关上父亲的房门一样。直到今天我都没能忘记,离开之前的夜晚,那个男人失声哭泣的声音。

拎着皮箱走在十二月北方闪闪发光的街道上,心里空空荡荡。之行是我生命中第二个重要的男人,我再次成为一个逃跑主义者,逃跑的路途遥远而曲折。我本不想毁了任何东西或任何人,只想静静离开,毫不停歇地奔向世界的尽头。或许真的从来没有爱过谁,只是一路上不停地寻求情感的依赖,然后再离开。每一次的离开都是因为对现实的失望。一个人,没有家,无所依托,我时常认为这样的孤独是令人羞耻的事情,可是却始终无力摆脱。之行说得没有错,如果爱只是用来对抗生命的虚无,那就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要维持稳定的工作,用有限的工资养活自己,我成为一个好员工,努力学习忍耐和妥协的能力。工作对我来说不仅仅是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更是非常有效的药剂。经常是在凌晨,“叮”的一声只有我进入电梯,缓缓静静地往下沉。我看着电梯镜子里反射着自己没有表情的脸,有时候也对着她笑一笑,严重缺乏睡眠的眼睛周围可以看见干燥的小细纹,苍老的前兆已然爬上了三十岁女人的脸。我很快就升职、加薪,物质生活慢慢稳定起来。但我依然祈求着世界能够向我一一揭示,该以怎样的力量,要采取怎样的方式,以及该相信的真理或者该观察的事物,我期望她引领我,指明我的人生道路之所从。

每年的除夕夜,都要回北方和母亲一起过。白瓷碗里装着糖醋鱼、炖排骨、胡萝卜切丝炸成的菊花菜,偶尔有母亲单位发的红葡萄酒斟在玻璃杯里。母亲、哥哥和我围在电灯下吃年夜饭,厨房的水龙头嘀嗒嘀嗒漏着水,楼下小孩子放的烟火在半空中炸开。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掉过泪,尽管那些年她一个人带着我们过得非常艰难,仿佛那眼泪是带着羞耻之心的禁忌。

我的母亲,她是一个善良、严肃、富有同情心的女人。我与她最大的不同,就是她更心甘情愿的接受生活,接受生命中不如意的事,不主动选择也不轻言退出。她这样的安于使我经常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去冒生活的险。想和她走不一样的路,想看到生命中更多的可能性。我爱父亲,但是他终究离开了我们,那天早上,他从房间的外面永远地将门关上,仿佛也关上了我的心门。父亲一意孤行,带着些古怪的性情,我担心自己会像他一样,可是后来发现血缘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身上流淌着他的血,骨骼发肤源自于他,我是他的女儿,我就是越来越像他。

有太长的时间,人一直消耗在路途之中,企图寻找那个所谓叫“家”的东西。五岁之前,被父母亲寄养在郊区的外婆家里。每个周末会有人来看我,有时候是母亲,有时候是父亲。他们会在我睡觉的时候悄悄离开,留下几枚苹果,一袋动物饼干,又或是桔子罐头。待我醒过来,感觉自己被丢弃,于是就大声哭泣。外婆冲蜂蜜水给我喝,将我背在脊背上轻轻摇,说他们很快就会来看你。

五岁那年的夏天,我做出了人生第一次反抗,趁着老人在厨房里忙碌,偷偷逃跑了。顺着记忆中的乘车线路,换了三次公车,几个小时以后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那天父亲第一次打了我,也是最后的一次。而我,从北方到南方再回到北方,从母亲家到父亲家,从进入一个男人的世界里又再次离开……循环往复,我发现自己每一次离开家,其实都是为了要寻找家。

缺乏安全感的人通常敏感警觉,很难与别人建立长久的情感关系。这种安全感的极度匮乏,成为支配一切的源动力。对人事的不信任,总是预感着会被遗弃,害怕羞耻之心找到我,终于按捺不住担忧而自动离开。每一次都没有再回去,彻底地走向新生活。仿佛前面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召唤,让我一次又一次放弃自己去追寻它。就这样,幼年的情感缺失带来的极度渴求使我在心里面充满了疑惑,使自己不断陷入流离失所的困境里。到了现在终于明白,这是一种顽固而漫长的疾病。

就是这样,古瑾天以相同的方式进入我的生命里。只是在此之前他已经身在一段感情里。是的,三个人的世界有一些拥挤。还是那句老话,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依然是一个旧故事。

我们共同去完成一次采访任务。他工作的时候话很少,表情严肃,懂得控制和把握。工作一旦结束,就马上恢复了散漫自在的本性。在街边的小饭馆,两杯酒,几碟家常小菜,香烟,我们坐着长谈。他就坐在街角小餐厅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瓶啤酒,一小碟醋泡花生,摄影背包放在桌子靠墙的位置,看上去非常重。

半年前我在一个摄影展上看到瑾天的作品。无论事件在何时何地展开,人们的日常生活、节庆、收获、荒凉、疾病、快乐、孤独,那些瞬间无一不饱含着力量,既沉静又安详。有一些拍摄内容是关于不幸的,然而他的影像始终给人以希望,这也是他吸引我的关键。总是有那么一些人,无论内心如何敏感脆弱,骨子里总是坚强的,我敬重这样的人。

那一夜我们交谈了好几个小时。他说用相机去捕捉这人世间的情感瞬间,是他唯一会做的事情。就像农民只会种地,铁匠只会打铁一样。他的长相普通,却有着真诚的眼睛以及平和的嘴角。他常常边说边思考,习惯性的重复一个短语。比如:“对,你明白的,就是那样,恩,就是那样。”然后给时间让自己思考。那紧闭的脑门后面闪过的是什么,这让我有些好奇。

“梅森,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我最害怕自己做一些傻事情,比如误解事实的真相、太过肤浅、或者不够肤浅,因而变得特立独行,我是指那种毫无意义的特别。”

“你呢?”

“我怕孤独,怕失去爱的能力,也怕失去摄影的动力,怕混迹于人群之中,醉倒在酒精里。每一天深陷在遗憾和自责里,被迫做一个疯子。不幸的是,目前我已经接近这样的边缘。梅森,请忘记那些痛苦。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曾相信,是生活将我创造成这样的,那是为了让我获得某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后来才发现,被苦难束缚住的灵魂和身体,是不能够获得自由的,让我们一起来试一试。”

就这样,我与古瑾天相爱了。后来我对他说过:“我爱你。”我并非是因为激情才说这句话的,这样说仅仅是因为它的真实。爱可以指点迷津,爱引导人们探索生之秘密,我周围的一切因为这爱改变了形状和色泽:我们、床、电灯、烟灰缸、窗外的街道、飘过的乌云、汽车驶过的声音,一切都和昨天不一样。我步入了这个全然未知的新世界,又谦卑又敬畏又幸福。

当我听到他说:“梅森,我也爱你,但是我有一个家,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不管,你能理解吗?”我不断思索,陷入长长死寂。“那里是不是很孤独?”我问他,他没有说话。

绝望的爱向来艰难,毫无疑问,后来的故事并不快乐。我陷入困境之中,患上了抑郁症患者的所有症状:失眠、爱哭、隔绝、丧失性欲、无法专心工作、茫然、不知所措、想结束生命,等等等等。不曾想象自己的人生,竟到了如魂魄一般的境地。我与古瑾天之间的关系像野火一样将我燃烧。我需要时刻提醒自己,审视自己的行为,以为只要自己能做到乖巧得体,不犯错误,早晚可以得到他完整的爱。

而某天清晨醒过来,我凄惨地发现自己什么也没领悟,失去了所有,又没有得到任何回报。我必须为自己的毁灭、孤独、空虚和负面情绪负责任。很想对着空气中那个或许会存在的神灵大声喊:“为何这世界会待我如此?”走至今天,我与古瑾天分分合合很多次,每一次都好像永远分开了。我经历过失望沮丧,经历过怨恨,接着试图找回自己的信心和力量。不久之后我们对彼此的热情又重新燃起,两个人满怀希望重聚,共享几天幸福快乐的日子。当然了,他最终还是会离去,我再一次陷入被摧毁的困境。

迷路的人,总要花费一些时间才知道自己迷失了。后来我知道必须依靠自己存活下来,为了改变现状,让生活恢复正常,我开始研究自己的抑郁经验,尝试解开内在的心结。看很多书、写故事、一个人出门旅行、观察内在情感细微的变化、静坐冥想,等等等等。最重要的是:面对孤独,接受现状。能够心平气和写下这些经历,是由于我明白了一些事情的真相。一路上,我总是习惯透过某种印象、经验和意见来看见其他人,希望对方给予我内心所期待的生活。在过去三年里我将瑾天当作爱人、朋友、父亲、兄长,我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在他身上,这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

我算什么样的爱人,从来都只想着自己的苦楚和需要,从来没有真正为对方着想过。过去的几年来,我将自己悬在半空中,疯狂地投入一个无法预料和不可理喻的未来。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乱。碾碎、打散、重组,其实大部分时候我也说不清楚是境遇选择我,还是我选择了境遇。这真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自己的内心制造了所有的苦与乐。我曾以为那都是对方所犯下的错,然而他什么都不知道,原来生命只是一个人的事情。

望着这个男人走进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一个坚定的真相就是:我爱古瑾天,希望他能快乐幸福。我们依旧会是很亲近的两个人,亲近到可以不占有,无所谓见面甚至说话。我接受这样的现状,不想再抗拒命运。从今天起,每当想起他,给他爱和光。我们在彼此生命中拥有的,已经无可替代。这一次,和三十年来所有的分离都不一样,我选择留下来。

或许人们来到这世间,都是为了学习属于自己的功课。而这些难题,是属于我的。回想过去的日子,一心要走在求生的道路上,其实所走的从来都是同一条老路,不过是重蹈自我满足的覆辙。人永远不可能一劳永逸的离开,一切都很相似,重复出走只意味着数月或者数年以后,再次精疲力尽地在新的废墟上醒来。

目前我处于平静之中,尽管这平静很有可能是暂时的。要真正解决问题需要花费很漫长的时间,那些负面情绪终究还会再回来,再次占据我的头脑,内心探索从来就不是轻易的事情。令人欣慰的是,我看见自己内心的容量,它可以接受更多,宽容更多。

而我也已经知道,这世界终究是有那么一个地方,你可以放下所有的羞耻、面具和隐藏起来的秘密,你可以大声哭泣,可以嚎叫,可以做你自己。它与城市无关,与亲人无关,与丈夫妻子无关,与孩子无关,与房间大小无关,与高贵低贱无关……心中的乌托邦,它不在地狱或者天堂,不在巴赫的音乐里,不在济慈的诗歌里。不是一个地方,不畏惧时间,不因失去而受伤。纯洁,无声,平静,坚定,它是一个小小孩,是我内心的故乡。

梅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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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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